thread of water

週而復始

雨思

山泉只得一線,在這些缺水的日子已是難得一見。前一陣子,根本便涓滴全無。難怪的,乾旱的冬天猶在,城市人希望晴天常駐,郊野的草木卻期盼上天快點降雨。

只不過是幾個月前,也是同一地點,山泉洶湧,如古人所云:「落地作大聲,聞數里。」何以上天厚彼而薄此?智者會告訴我們:「上天怎會分彼此?四時更替無盡,萬物循環不息,正是天道。」今天泉水枯竭,月後泉水奔騰,其泉一也,不過是一個生命的不同展現。時虧時盈,就像月之圓缺, 週而復始。

蝴蝶抵受不住秋涼,落地飛不起來,我們會想:「等得冬來春又至」,春風輕拂,便再見百蝶載歌載舞,徘徊芬芳林間,蝴蝶不會逝去,生命隨著四季循環往復,是天道。

是杜鵑花季,遍地落英,但花蕾滿枝,花謝花開,生生不息; 即使最後一朵杜鵑也凋謝了,啊,明年三月,不又是,遍野紫紅,目不暇給,循環不息,是天道。

可是,萬物之靈好像不一樣。「燕子去了,有再來的時候;楊柳枯了,有再青的時候;桃樹謝了,有再開的時候。但是,聰明的,你告訴我,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?」(朱自清《匆匆》)我們懼怕日子過得快,我們數著剩下的日子,我們慶祝六十大壽以宣告我們已當上了「耆英」,我們怕死!我們不敢面對死亡。死亡便一切都完了。我的功名,我的成就,我的財富,我的親朋,我的一切。

為甚麼我們看自己,會不同於看泉水,看蝴蝶,看杜鵑花?為甚麼我們不可以說,我死了,我的子孫在,別人的子孫也在。「雖我之死,有子存焉;子又生孫,孫又生子;子又有子,子又有孫。子子孫孫,無窮匱也。」(列子《湯問》—— 愚公移山)人的生命綿綿不絕,人死人生, 循環不息,是天道。

偏偏我們不作如是觀。 人的生命綿綿不絕,和我的死亡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。我的死亡是我生命的完結,與其他人等拉不上關係。其他人的生,不等於我的不死。

想清楚了。今天的一線泉水有它的顆粒,他日的洶湧泉水有另外的顆粒。他日看到的,已不是今天的水。今天的水已消失了。來春的蝴蝶也不是今天伏在地下奄奄一息的蝴蝶,明年三月的杜鵑花也決不是今天落花的再生。今天的顆粒是今天的「我」,今天地上的蝴蝶是「我」,滿地杜鵑花是滿地的「我」,從「我」的角度來看,「我」滅了,便再沒有「我」,並沒有甚麼「循環不息」。再來的燕子已不是去了的燕子。

然而,我們知道,泉水顆粒不會覺著「我」的存在,蝴蝶也不會覺得「我」之將死,滿地杜鵑花也沒有悲歎「我」的凋萎。獨有人造了一個「我」,一個自視無比重要的「我」,一個多求多取的「我」。我們不禁要問達爾文,這是不是進化的必然?是不是人能夠成為萬物之靈的犀利武器?

人可不可以學杜鵑花、蝴蝶、泉水,逍遙的生,逍遙的死?生與死只不過是「週而復始」的兩面。一切功名、成就、財富、親朋,都是虛的。「我」的或生或死都歸依大自然。只要將對「我」的執著減輕,我們就會如釋重負,憂慮、煩惱都慢慢離我們而去。